泳夏

水,永远和夏天
作业 BGM:水泳教室 - betcover!!


‌‌‌  梶隆臣看到这个游泳池的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因为转学前后都没听说过这个学校有游泳课。

‌‌‌  如果泳池的状态明显差到不可使用的话,倒也不至于令人困惑;但出乎意料地,整个泳池虽然称不上崭新,大体上也算整洁,清澈的水在太阳照射下折射出明亮的水纹,甚至有氯的味道浮动在中午的空气中。

‌‌‌  梶拿着饭团,站在旧楼的阴影之下踟蹰着。他确实想找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当作自己的午餐场所,但是这种令人生疑的地点难免又让他有些退却。泳池这样被人特意维护着,大概有着特定的使用者,要是就这样闯到别人的地盘里反而招来一些麻烦事就得不偿失了。刚刚转学过来,梶也不想惹上什么事。操场上人群的声音越来越喧闹,看来午休时间已经过了大半,很多人已经在进行饭后活动了。梶终于下定了决心,最后还是用“没有人会在午休时间游泳”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又向里走了一点,准备找个即使有人来也不会一眼看见的地方坐下。

‌‌‌  时运不济,他刚刚往前走了两步,旧楼另一头的转角处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男生。梶完全没意料到另一边原来也可以通行,把心中的不好小小地叫出了声。那个男生因为这个动静不可避免地发现了梶的存在,于是抬起头来看着梶,皱起的眉间浮现些许不满。

‌‌‌  “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  “……用脚?”

‌‌‌  梶面对出乎意料的问题,下意识做了个同样没头没脑的回复。感到气氛有点尴尬,梶接着找了点话:“呃、我是刚转学过来的转学生,在学校里就是随便走走找到这里……”

‌‌‌  “哦,顺流漂过来的呢。”

‌‌‌  男生的说法依然奇怪得让梶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干脆又另起了个话题。

‌‌‌  “那个……呃,刚刚我也说了我是转学生,对学校还不是很熟。之前从来没听说过我们学校还有泳池呢,似乎也没有游泳社。”

‌‌‌  然而男生只是对梶的话充耳不闻,径直走到旧楼外唯一的长椅上坐下,面对着水池沉默着,时间长到梶开始思考要不要重新问一遍。

‌‌‌  “现在你看见了。”

‌‌‌  只有这个干巴巴的答复,没有任何解释,无论是为什么会有泳池或是谁在维护这个泳池之类的信息都没有。梶干笑了两声,决定稍微再尝试一下。

‌‌‌  “虽然没有相关活动,但是这里好像有人在使用?”

‌‌‌  “姑且算吧。谁用都无所谓,所以就算觉得你很烦,我也没有赶你走的立场。你就放心在这里当没有朋友的阴暗家伙吧。”男生随后便彻底无视了梶,躺在长椅上开始看书。

‌‌‌  梶这次真的哑口无言了,这种不客气的话本质上和逐客令也没什么区别。明明这个家伙看起来也不是来游泳的,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居高临下感。不过不论如何,既然这个奇怪的家伙字面上说自己可以待在这里,梶也不知道自己是有点赌气或者别的什么,干脆直接从那个男生身边走过,往旧楼里面走去,坐在台阶上打开了饭团的袋子。

‌‌‌  在这种天气里,饭团变得又干又温吞,梶努力咀嚼着硬邦邦的米粒,发现自己把盐加成了糖。

‌‌‌  或许是觉得自己找到另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已经不太可能,又或者对昨天见到的那个男生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对抗心,梶最终决定还是再去昨天的泳池。他大步流星地往旧楼赶去,却在快到转角的时候又突然浮上一阵没由来的心虚,不知不觉变得蹑手蹑脚的。他探过半个脑袋往旧楼的背阴面张望,确认没有人影后,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挺直身体往门口走去。他一边前进着,一片侧过头去看泳池,里面的水还是很干净,连一片漂浮的树叶都没有,波光粼粼的纹路非常晃眼。

‌‌‌  等梶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一下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昨天的那个男生比他这次来得更早,已经坐在他昨天的位置上开始看书了。梶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开始是带着不服气的心态来的,但是看到这个男生的时候又不自觉地就会有点畏手畏脚。

‌‌‌  那个男生只是稍微滚动了下眼珠,对梶轻轻地一瞥后就收回了视线。

‌‌‌  “比昨天早啊。”

‌‌‌  “……你不也是。”梶好像说不出什么有力的句子,改成平语找茬更是不用想了。其实他并不确定这个男生是不是前辈,只是昨天一开口就变成了敬语,事到如今不论怎么行动都显得有些奇怪。

‌‌‌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梶好像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咂嘴,心虚又多了一分,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接着开口了。

‌‌‌  “那个,呃,同学,这个位置……”

‌‌‌  “昨天是你坐的?”

‌‌‌  “嗯、嗯。”梶心里嘀咕着,这人明明知道,完全就是一副不欢迎的态度。

‌‌‌  “你又来了。”男生却完全自说自话,“想经常来吗?嘛,行吧。欢迎你。”

‌‌‌  梶被他的话弄得晕头转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立在那里机械地重复着“嗯”。

‌‌‌  “弥鳕。”

‌‌‌  ……嗯?

‌‌‌  “我叫弥鳕,还有昨天你坐的是这边。”弥鳕腾出一只手指向自己旁边,“你记性挺差。”

‌‌‌  梶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用指腹擦掉了濡湿碎发的汗。他权衡了一下,然后努力地摆出微笑,没有坐在弥鳕指的那个位置上,只是站在弥鳕面前僵硬地掏出了饭团开始啃食,尽量不去关注弥鳕的存在。比前一天被风干时间更短的饭团稍微没那么难以下咽,但还是甜味的,他眼神失焦地看着弥鳕背后的某个地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  在梶反应过来以前,膝盖上方突如其来地被猛击了一拳,失去平衡的梶单膝跪在地上。被强制与弥鳕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嘴里还含着味道奇怪的饭团,但因为弥鳕那太过超乎寻常的行为逻辑,在剧烈的思维地震中这种细节被轻而易举地分解为了七零八落的太空垃圾,漂浮在大脑里被忽视的地方。

‌‌‌  “所以,你叫什么?”

‌‌‌  “……痛……梶……”梶嘶嘶地吸着气,然而饭团让他无论是呼吸还是发声都很困难,他只能在心里痛骂刚刚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报上名字的自己。

‌‌‌  “痛梶?”弥鳕的书稍微向外摊开了一点,书的上沿搭在了梶拿着饭团的手指根部,梶瞬间汗毛倒竖。

‌‌‌  “……不是……我叫…梶……”

‌‌‌  “嗯,梶。我想应该不会很痛,我没使劲。”弥鳕的书又立了起来,离开了梶的手。

‌‌‌  梶再来的时候,弥鳕又搬回到一开始的位置去了。因为不用纠结要不要坐在他身边的梶松了一口气,缩在那天弥鳕指的台阶上的位置啃着饭团。没有了其他事干扰的梶也到此时才发现,不是他把糖和盐弄混了,是家里只有糖,所以放哪个罐子里的调味料结果都一样。他在心里默默地把这个账也算在了弥鳕头上。没有味道也比甜的要好一些,吃完饭团的梶一边想着之后就不要再放调料了,一边起身走出旧楼。环顾四周后确认没有弥鳕的身影,梶舒了一口气往教学楼匆匆赶去。

‌‌‌  只是这种不用正面面对弥鳕这个怪人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就再度告终了。随着日子往夏天的深处走去,仲夏的温度熏烤得人昏昏欲睡,梶就靠在旧楼的台阶上睡了过去。当有人拍他的肩膀时,他还在流着口水。

‌‌‌  “唔……唔……啊您好什么事……”即便还没完全清醒,梶也下意识地礼貌应对了,只是可惜对方并没有同样地以礼相待。

‌‌‌  “蠢货,下午的课已经开始了。”冰凉的手拍了拍梶没有口水那一边的脸,让梶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弥鳕那张阴郁的脸。只是这个时候梶也没空去计较被骂了蠢货这种事情了,他慌慌张张地想要坐起来,结巴地询问着:“已经、已经打过铃了?”

‌‌‌  “已经上课八分钟了。”

‌‌‌  弥鳕的右手举起书搭在肩上,左手举到梶的面前,示意他看腕表的时间。梶一只手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揉揉眼睛,然后不得不把身体又往下放了点。

‌‌‌  “抱歉,那个,弥鳕同学,太近了……我看不清……”

‌‌‌  弥鳕从快要贴到梶眼珠的距离收回左手,自己看了一眼就插回裤兜里。

‌‌‌  “九分钟了。”

‌‌‌  梶终于彻底清醒了,抓住楼梯旁的栏杆赶紧直起身。然而就在刚站直的时候,他的右脚被人踩住了。

‌‌‌  “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

‌‌‌  梶甚至都没能考虑到是弥鳕在恶作剧的可能性,醒来就听到迟到的消息让他已经顾不上想更多了。这种混沌之中的思路只是给了弥鳕一个含混不清又带着疑问语调的“啊?”作为回复。

‌‌‌  “你又不带表,又不知道上课是几点,还连上课铃都吵不醒。”弥鳕张开嘴,好像打了个哈欠,“我倒觉得你来这儿就是为了翘课的。”

‌‌‌  “抱歉弥鳕同学这个能下次再说吗!”这是梶第一次主动触碰弥鳕,他双手抓住弥鳕的肩,稍微用力把他推开,然后朝旧楼外跑去。

‌‌‌  “谢谢你叫我起来!”

‌‌‌  梶的声音隐约从转角后飘进旧楼大门,和弥鳕刚刚张嘴的时候吐出的泡泡碰到了一起。

‌‌‌  梶也不知道自己跑进教室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分钟还是十一分钟,总之不出意外地被训了两句,然后到教室外面罚站。阳光穿过打开的教室前后门投进走廊,梶盯着墙上起伏的影子发呆。教室里老师讲授的东西传入耳朵也无法理解,他不禁思索着这种剥夺学生的学习权利的惩罚方式到底对于学生的学习有什么帮助呢?风从走廊穿堂而过,运动的气流从他身上短暂剥离热度的一瞬间让梶堪堪反应过来,刚刚情急之下自己似乎干出了有些超出自己勇气的事情。他不由得在风离开的时候哆嗦了一下。梶试图回想了一下弥鳕当时的表情,以判断他当时是否生气了,但他一点都回忆不起来阴影中的神情,只有残存在手上的触感,即便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的比自己更低的体温,还有手探到鼻尖上淡淡的氯味。梶感到刚刚因为窘迫而升温的脸散发着热气,他把手贴了上去,自己也不清楚是为了抹掉那个温度还是让脸降降温。

‌‌‌  第二天梶用了半个小时来组织见到弥鳕后的措辞,但步履沉重地到了泳池后,他马上就后悔自己没有过个几天再来见弥鳕,因为今天弥鳕的姿势完全表明了他正等着梶找上门来。他平常看的书此时没有被拿在手上,而是被放置在长椅的另一侧,红色的书签带穿过长椅木板间的缝隙垂落;他自己则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的手腕架在这只手的手臂上,整个人直直地面对着梶平常出现的方向,梶在经过转角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如芒在背。梶想这次可能真的完蛋了,汗顺着脖子滑进衬衫领口,又顺着背往下蜿蜒。

‌‌‌  梶硬着头皮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弥鳕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直到梶在距离他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了。可能是撑太久手腕有点酸,弥鳕把手腕转了一下改用手背托着下巴。

‌‌‌  “结果你还是来了。”

‌‌‌  也不是“你还敢来”或者“你居然还好意思来”这种话,梶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以前为了融入群体学会的那些察言观色的方法在这个人身上全都行不通,他实在太不按套路出牌了。但也无法言明这究竟是好事或者坏事,因为思考被终止后反而没有了负担,梶好像第一次用这种混合着轻松、惊惧和迷惑的心情去接触别人。

‌‌‌  “昨天,谢谢你叫我起来。”梶整理了一下情绪,觉得总之道谢是不会有错的。要是他能不管自己把他推开这件事,那对自己的作弄完全不算什么。

‌‌‌  弥鳕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用死鱼一样的目光盯着梶,梶开始汗流浃背了。他开始重新组织来之前想的那些话,但是因为紧张找不到句子拼接的顺序,导致他连开头的音节都无法发出。然后他看见弥鳕朝他吐了下舌头。

‌‌‌  “……?”

‌‌‌  弥鳕又吐了下舌头,像是做了个不太友好的鬼脸。然后梶看见两个泡泡飘到了自己面前,在自己鼻尖上破裂开。

‌‌‌  “这个是……”

‌‌‌  弥鳕对梶的任何话的回答都只是再次的吐舌,像是泡泡机一样不停地产生着泡泡,有些飞得足够远的甚至撞到了梶的头上或者脸上。梶干脆放弃了重新组织语言,反正再开口也只是给自己招来更多泡泡。——说起来,这是唾液做的泡泡吧?这种泡泡破掉以后掉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仔细一想,很不礼貌吧?

‌‌‌  梶憋着气等最后一个泡泡消失在空气中,终于迈步向弥鳕走过去。他走到弥鳕面前,把手盖在他的嘴上,弥鳕也没有改变姿势,只是眼睛向上看着他的脸。梶觉得这个眼神刺得他有点无所适从,于是把目光挪向其他地方,比如在弥鳕身侧放着的那本书。《仲夏夜之梦》,梶第一次看清,精致的硬壳封面上写着“四大喜剧之首!顶尖之作!”这样的推荐语。书背上贴着图书馆的登记标签,从书签带所在的位置来看,弥鳕快要读完这本书了。

‌‌‌  “抱歉,弥鳕同学,不过请不要再……”

‌‌‌  梶话没有说完,感觉手掌被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触碰了,吓得他一下缩回手。

‌‌‌  手拿开后,弥鳕依然保持着伸出舌头的姿势,然后像是无事发生地又吐出一个泡泡。梶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刚刚被舔过地掌心留下的水痕。虽然说舔也并不恰当,弥鳕只是当他的手不存在一样依然伸出了舌头,而不是有意像小猫一样舔舐他,但梶还是觉得震惊而难以理解。然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飘到了他的嘴唇上,让他彻底僵硬了。他抬头看向弥鳕,后者收回了舌头,依然保持着那个托着下巴的姿势,眼神不知道该说是挑衅或者是看戏。梶黑着脸,一边机械地用手背擦着嘴一边转过头去,环视几圈后终于面对着这片每天路过但是从来没有靠近的水池下定了决心。他动作不太流畅地走到水池旁,在旁边蹲下,把手放进水里。被搅动的泳池水形成了一圈圈的波纹向外挡开,浅浅地拍打在泳池壁上。梶把掌心转向自己,之前的水痕现在已经被一池子的水淹没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没有必要地在掌心搓了几下,然后掬起一捧水盖在自己的嘴上,再把它放掉,粗暴地抹了一把算是擦洗嘴唇。

‌‌‌  “反应还真大啊。”

‌‌‌  突然出现在头顶的声音把梶吓得浑身一抖,他一点都没听到弥鳕走过来的声音,更没注意到水面上的倒影。刚刚用来洗漱的水零零散散地滴落在梶周围,轻而易举地偷走了地面的摩擦力,再加上梶惊恐的反应,毫无疑问地让他摔落到了水里。

‌‌‌  “我想,你如果想要游泳的话,起码该穿着泳裤来。”弥鳕双手插在裤兜里,就像是和这场事件毫无关系一般耸了耸肩,给了梶一个毫无用处的建议。

‌‌‌  梶根本没有力气搭理他,他刚刚呛了一大口水。他扒拉着泳池的边缘,剧烈地咳嗽着,想把水全部震出来。弥鳕并没有亲自把他推下去或者踹下去,但是他的落水明显是个非自愿行为,且有大半责任在弥鳕身上。梶在喉咙不再瘙痒时终于放弃了在心里计数他和弥鳕的往来计分,意识到弥鳕混乱的行为让分清楚他的善意或是恶意这种举动全都毫无意义。深呼吸后,他在回头向岸上看去,逆着光的弥鳕的影子投在他的身上。

‌‌‌  “没有。以前就没有。又不是所有学校都有游泳课,这所学校不就没有吗。”梶一开始还因为这件事庆幸过。

‌‌‌  弥鳕眯起了眼睛。“撒谎。”

‌‌‌  梶左手用力扒着岸边的瓷砖,右手把滴着水的头发往后捋。他想用沉默来略过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但是弥鳕显然也过分地具有耐心。

‌‌‌  “在之前的学校,被人剪烂了。”梶叹了口气,他实在不理解知道这件事对弥鳕能有什么意义。好在弥鳕终于没有继续刨根问底地问为什么没有新的,毕竟梶实在不想解释连盐都没有的家里更不会有新的泳裤。

‌‌‌  梶又抹了一把脸,终于没什么水往眼睛里滴落了。他半睁开眼睛,努力保持自己的头继续在水面上。

‌‌‌  “所以你基本上是不会游泳。”弥鳕突然弯腰抓住了梶的右手腕,“左手自己撑一下。”

‌‌‌  梶的左手从抓着泳池边沿变成了按在岸上,在用力往上的同时,弥鳕扣着他的右手把他拉到了岸上。梶从水中分离出来,一连串的水流过他的身体然后滴落回泳池中。因为害怕再次滑倒,跪在岸上后梶并没有起身,只是翻了个身,面对着泳池坐在了原地。

‌‌‌  “本来想说的是谢谢你让我只是迟到了一会儿,”梶看着依然晃动着的池水,白色的短袖衬衣校服和黑色的长裤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又重又冷。“结果现在看来是不得不旷课了。”

‌‌‌  “请对我负责,弥鳕同学。”他抬手又用手背擦掉了眼睛上方滑落下的一点水。

‌‌‌  弥鳕没有回答,直起身走开了。梶背对着他,不知道他往哪里走了,也没有回头去看,只是感受阳光晒在身上的温度,慢慢变得昏昏沉沉。

‌‌‌  “把衣服脱了。”

‌‌‌  “……?”被突然出现的弥鳕的声音从发呆中惊醒,梶抬头,看到倒过来的弥鳕的脸。

‌‌‌  “笨蛋,你穿在身上那么湿,太阳落山了都晒不干。”弥鳕抓着白色的毛巾,语气平淡地对梶说。

‌‌‌  梶愣了一秒,发现确实如此。这可能是弥鳕至今为止跟他说过的最有道理的一句话,他突然很想笑。

‌‌‌  “内裤呢?”

‌‌‌  “谁管你。”弥鳕把毛巾扔在梶头上,梶眼前骤然一片白色。梶把毛巾从头上拽下来,从头上掉落的还有另一团东西。梶转头去看,是装在包装袋里的泳裤。梶把它拿起来,又翻过来看了看,发现包装甚至没有拆封。

‌‌‌  “这个……”梶对着弥鳕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  弥鳕耸耸肩:“所以我说了,如果你想游泳的话,穿着泳裤来。”

‌‌‌  梶下意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是最后他只是又低下头,把这份莫名其妙的礼物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了一会儿。

‌‌‌  “旧楼里有更衣室,但其实无所谓,因为没有人。”

‌‌‌  梶空着的那只手撑在地上,好让他坐着也能转过头去看背后的旧楼。弥鳕一直站在他旁边。梶转回来,把泳裤放到一边,脱掉了衬衫,在泳池边拧干,然后终于起身,向弥鳕之前常坐的长椅走去,征用了此处用来晾晒自己的衣服。

‌‌‌  “说真的,这里应该就是你在用吧?你对这里这么熟,而且这么多天从来没有别人来过这里。”梶一边把衣服在长椅上铺平,一边向弥鳕提问。

‌‌‌  “跟你无关吧。”弥鳕不置可否,只是如此回答。

‌‌‌  梶看向那袋泳裤。“如果我真的来的话,跟你撞档不会不太妙吗?”

‌‌‌  “你游你自己的就好。”


‌‌‌  梶和弥鳕在这个总是只有两个人的空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弥鳕再也没有做过恶作剧,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在长椅上看书,梶路过的时候注意到已经换成了另外一本。梶也再也没有睡过头,每次都会普通地被铃声吵醒。只是他呆在这里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即便在铃声中醒来,也只是继续在台阶上坐着。弥鳕送给他的泳裤和毛巾被放在了旧楼更衣室的 28 号柜子里,因为只有这个柜子上写了号码,并且出乎意料地干净。梶一开始猜测这个柜子是弥鳕在用,但是每天梶检查的时候,柜子里始终都只有梶放进去的东西,弥鳕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  日子在无声中一片片被揭落,天气越来越炎热,梶吃完没有味道的饭团后,发现背后已经被汗打湿了。照例去检查柜子里的东西的时候,梶擦掉头上的滚落的汗,手挂在柜门上,突然觉得真的去池子里呆一会儿也不赖。

‌‌‌  梶走出去的时候,弥鳕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长椅上,而是站到了阴影里。连弥鳕也被盛夏的阳光打败了,梶莫名多了一点自我肯定,而弥鳕看了一眼穿着泳裤的梶,什么也没说,眼神又回到书上。

‌‌‌  一直被太阳照射的池水并不是很冷,但也足够消暑。梶从泳池边滑下去,很快适应了水的温度,随后就松开手,让自己整个人沉到水里。其实梶也不能说是完全不会游泳,他只是还不习惯耳朵沾到水的那种感觉。特别是第一次摔下去的时候,出乎意料和陌生让他有点恐慌。其实和被殴打的疼痛相似,如果有心理准备而事先有了意识上的措施的话,对于要承受的感觉就会变得不那么敏锐。

‌‌‌  气差不多要耗尽了,梶攀着泳池壁从水中浮起来,听到风的声音穿过树梢。甩了甩头上的水,梶睁开眼睛,看到阳光与影子清晰的分界线的那头,弥鳕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  “不下来吗?”

‌‌‌  “我说过你自己游就好。”

‌‌‌  弥鳕站在建筑物的阴影中,似乎完全没有要踏出一步的意思。梶沿着泳池边,向弥鳕的方向挪动过去,最后趴在泳池边上,和他对视。最终弥鳕率先移开视线,一只手合上了书,另一只手插进裤兜。

‌‌‌  “你转学也有段时间了吧?反而每天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挥霍在这种地方,你真的没朋友吗?”

‌‌‌  梶眨眨眼。“朋友……呃,那什么,我们不是吗?”

‌‌‌  听到这话的弥鳕露出古怪的表情,就像吃下了半截蝴蝶的翅膀一样。

‌‌‌  “真亏你敢这样想啊。”

‌‌‌  “……啊?”梶后知后觉地露出迷茫的表情,打湿的短发乱七八糟地立在空中。“你讨厌我?”

‌‌‌  他说着,举起手来,食指冲着自己那半张着嘴的蠢脸。

‌‌‌  弥鳕无视了梶的傻样,目光略过梶反射出水光的黑发,慢慢地发出了长而沉重的叹息。

‌‌‌  “你这种说法诱导性也太强了。我当然不讨厌你,不过……”

‌‌‌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吐出了一个唾沫泡,用这个浮在空中的句号强行终结了这句话。

‌‌‌  有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风摆弄树叶的声音依旧持续着,树叶间彼此摩擦的声音像温柔的叹息钻进梶的耳朵里。梶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可能像苏打冰淇淋,但是他只在很久以前吃过一次,其实早就记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味道。模糊的甜味,泡在清凉的水中,接受着温暖的阳光,他觉得和弥鳕在一起度过的就是那样的时间。思绪变得飘忽不定,他出神地看着弥鳕扣到第一颗扣子的领口。漂亮的脖子像是被掩埋在白色的围墙里,一滴汗珠也没有。

‌‌‌  太阳的温度摩挲着梶的双肩,梶感到背上的水似乎差不多已经晒干了。他打破了沉默:“你看,如果我想看着你的话,就只能趴在这里。”

‌‌‌  弥鳕的反应很平淡:“那不看我就好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  梶闭上眼睛,看到一幕毛细血管的鲜红色,再睁开眼,弥鳕的轮廓一片模糊。

‌‌‌  “但是你一直看着我,这不公平。”

‌‌‌  “你这个人真麻烦。”弥鳕把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不耐烦地搔了搔后颈。“那你就在这里趴着吧。”

‌‌‌  梶因为这场无聊的对话笑了起来,直起身,用手轻轻推了一下泳池边缘,随即向后漂去。他试着模仿印象中飘浮在水面上的人的姿势,仰着头注视着天空,一整片蓝帆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风停下来,整个世界一片寂静,像是被一滴巨大的琥珀定格了。但毕竟没经历过什么训练,梶很快开始下沉。他收回仰起的头,伸出手去寻找支点,却不意地看到弥鳕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他刚刚趴着的地方,鞋袜和书整齐地摆放在阴影里的墙根处。弥鳕也注意到了梶的目光,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弯下腰,卷起了裤脚,然后在梶刚刚残留下的水印旁坐下。有些过于苍白的脚泡在水里,让人不知道是水透明还是皮肤透明了。他看向梶的方向,下垂的眼角让人读不出想法。

‌‌‌  太阳透过弥鳕单薄的白衬衣布料,身体轮廓外的部分被照成了半透明。这个人似乎要消失在光中一样闪闪发亮,刺穿了梶喉咙间囫囵的笑声。

‌‌‌  “说真的,我只是喜欢这里,不可以吗?在这里呆得越久,就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可代替之处。”梶一只手支撑着自己,另一只手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把自己视野里的弥鳕圈起来。“而你也是这里的一部分。”

‌‌‌  “看来你确实是没有朋友。”弥鳕垂下眼睛注视着从梶身下荡开的波纹,“但如果你真的喜欢这里,我没什么立场说可不可以。”

‌‌‌  梶没有再次重复这其中包含弥鳕的那句话。

‌‌‌  这样安稳平和的时间,就好像懒洋洋的太阳和夏天都不会结束一样。


‌‌‌  期末考试已经过去,但属于梶的假期没有到来。他不知道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向弥鳕报告,但自然而然地就这么做了,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  “考得太差了所以要补习?”弥鳕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两手交叉,拎着矿泉水瓶,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梶。“这就是隔三岔五跑到这里翘课的丰功伟绩吧。”

‌‌‌  梶转过来,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眉毛向下耷拉着,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  “别这么打击人啊……明明你也一直在翘课,没什么资格说我吧。”

‌‌‌  “别随便信口开河。首先,我不需要补习;其次,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老是翘课了?”

‌‌‌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不在这里的情况啊。我没去上课的时间你也没在上课,我去上课的课间,你也从来不在,你们班上的人都说根本没见过你。”

‌‌‌  “你又什么时候知道我在哪个班了?”

‌‌‌  “呃,之前你不是在看《仲夏夜之梦》吗?你看完之后,我也去借了。”

‌‌‌  弥鳕转过头看着梶,梶被突如其来的四目相对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太讨喜的话,于是不自觉地咽了口水,身体也稍微绷直了,等待着弥鳕接下来的发言。

‌‌‌  “……好恶心,跟踪狂……”

‌‌‌  比预料中还要更让人泄气的话,让梶变得更消沉了:“弥鳕同学,你今天说的话都特别伤人……”

‌‌‌  梶好像真的有点受打击,又俯下了身,垂头丧气地靠在长椅的一侧,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手指。

‌‌‌  弥鳕的视线随着滑落的梶压低,看着梶倚着长椅的边缘,伸出拿着矿泉水瓶的手,轻轻敲了那颗毛绒绒的脑袋。快空了的矿泉水瓶发出清脆的“咚”。

‌‌‌  “所以,你觉得那本书怎么样?”

‌‌‌  梶马上抬起了头,但脸上却露出一副迷茫的表情,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  弥鳕幽幽地说:“果然一点没看?完全就是为了查我的信息才借的?”

‌‌‌  梶连忙用手挡住脸,嘴里直说没有没有,把头侧到一边。

‌‌‌  “哇……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真的有看的!”

‌‌‌  梶吞吞吐吐地开口,像是在艰难地寻找措辞来组织一段还算过得去的读后感。

‌‌‌  “整个故事……感觉像一场闹剧吧?像做了一场乱七八糟的梦。这种,呃,颠三倒四的剧情,还有角色感觉行为都很夸张,可能就是所谓的戏剧冲突?”

‌‌‌  “本来就是叫《仲夏夜之梦》的戏剧啊。”

‌‌‌  “啊哈哈……是啊。也许就是在这点上对梦的感觉诠释得特别好,才成为了经典吧。”

‌‌‌  梶干笑了两声,拇指抚摸着嘴唇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但最后还是老实承认了自己的半途而废。

‌‌‌  “那个呢……老实讲,我看到珊德律被滴上了爱懒花汁之后就没有看了。”

‌‌‌  “是拉山德,或者德米特律斯。你想说的是拉山德吧?”

‌‌‌  “……啊啊,嗯嗯,拉山德……”梶一拍额头,手罩在眉上,顺便把弥鳕看过来的眼神挡住。

‌‌‌  “为什么?”

‌‌‌  “就是本能地觉得有点讨厌吧。背离自己的本意和曾经的约定,忠贞不渝一瞬间就消失了,一下显得很……虚妄。就好像人生是很轻浮的东西一样,可以被随意玩弄。”

‌‌‌  “突然说出了不像是你这种人能说出的词。”

‌‌‌  “喂……”

‌‌‌  “不过后来魔力被解除掉了,结局是三对人类和仙王仙后全部都姻缘美满获得幸福哦。”

‌‌‌  “那个……德……德米特律斯,对,这个人不是抛弃了原来的恋人去喜欢别人了吗?”

‌‌‌  “嗯,奥伯龙让帕克给他也滴了爱懒花汁,这样就配平了。”

‌‌‌  “这样啊……美满……?虽然说本来是他见异思迁……也不是为他辩护,但是被蒙上双眼,由别人的意志操纵着,去追求大众理想中的圆满结局,那真的是幸福吗?超自然的力量什么的,再怎么说都是虚假的谎言吧?”

‌‌‌  弥鳕突然收回了瓶子,在两人之间重新放好。

‌‌‌  “哦……出乎意料挺正经的感想呢。”

‌‌‌  “弥鳕同学,说到底我也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

‌‌‌  “很难说。”

‌‌‌  两个人静止不动的时间里,矿泉水瓶里余下的一点点水在凹凸不平的瓶底重新汇集起来,聚焦了太阳光,在梶的头上拖过了一缕光斑。

‌‌‌  “你知道这是四大喜剧之一吧?”

‌‌‌  “嗯,封面上就写着。”

‌‌‌  “你的这个感想,对于一个应该让人发笑的剧本来说,就像有意为之的离经叛道。”

‌‌‌  “抱歉啊,对这么伟大的喜剧却笑不出来……我可能没什么幽默感吧。”

‌‌‌  “是吗,你觉得不好笑啊。”弥鳕轻轻转动矿泉水瓶,阳光的碎片从梶的黑发上飞走又降落。

‌‌‌  “难道说弥鳕同学是这种合家欢结局的受众吗?”

‌‌‌  “理论上来讲,作为戏剧本身要被演绎出来才能发挥出全部的魅力。听说实际会采用非常华丽的道具和夸张的表演手法。”

‌‌‌  “这样……但是这么说的话,弥鳕同学自己也没亲眼看过吧?”

‌‌‌  弥鳕吐了个泡泡出去,“的确。不过除此之外,我仍然觉得这不失为令人捧腹的一出好戏。每一个看似能掌控自己人生或者追求自我意义的强者,却都在被另一种不可违背的力量侵犯着。”

‌‌‌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快。

‌‌‌  “那种强烈的愚蠢和挫败让我觉得很欣喜。”

‌‌‌  梶抬起头看向那个感想比他不正经得多、离经叛道得多的人,发现平常总是百无聊赖或皱着眉头的脸浮现出他从来没看到过的表情。没看完书的梶连弥鳕说的到底是哪些角色也不知道,只是注视着前所未有的那张脸,直到转动的光斑略过他的眼底才如梦初醒。他清了清嗓子。

‌‌‌  “……弥鳕同学,有人跟你说过你笑起来特别诡异吗?”

‌‌‌  弥鳕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点,但奇怪的表情始终没有从他脸上消散。

‌‌‌  “再怎么说应该不如没朋友阴暗变态跟踪狂糟糕吧。”

‌‌‌  “求你别说了……我没有啊……”

‌‌‌  不过坚持自己的想法,即便走下去只会痛苦,又真的有价值吗?梶的声音像是梦呓,像一滴水珠很快地蒸发在了烈日里。


‌‌‌  弥鳕听见脚步声,从旧楼里拖拖拉拉地向外走。梶背着书包,穿着这个季节本该灭绝的长袖衬衫。他在泳池边放下书包转过身,在看见弥鳕后露出了惊奇的神情。

‌‌‌  “弥鳕同学,你为什么在这里?”

‌‌‌  “这话该我来问你。现在是补习时间,你为什么在这里?”弥鳕把他打量了一遍,又补充了一句,“还带着书包。已经可以算是逃学了。”

‌‌‌  “我只是觉得,嗯,补习的环境并不适合学习。”梶一边说着,一边扯了扯衬衫,把之前被背带压得汗湿而贴在身上的地方从皮肤上剥离。弥鳕皱着眉头看了梶一会儿,最终并没有对这个滑稽的借口做出什么评价。

‌‌‌  “对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与弥鳕的沉默不同,梶显得比弥鳕出现前兴致高涨了许多,“你上次不是说你跟我这种需要补习的人不一样吗?那就请天天翘课还是不用补习的优等生帮帮我吧?”

‌‌‌  弥鳕用嫌弃的眼神看着他。

‌‌‌  “你真的超级烦人。”

‌‌‌  “你真的超级好。”梶没把弥鳕贬损的话放在心上,从包里翻出了习题摆在他和弥鳕中间。弥鳕瞪着他。

‌‌‌  “笨蛋吗?”

‌‌‌  “是啊,所以很需要你。”梶一边翻着习题册,一边嘟囔着,“你说话真是越来越不留情了,明明以前还很喜欢跟我开玩笑的吧?”

‌‌‌  “想赶你走的。”弥鳕抬起头吐了一个泡泡。

‌‌‌  “果然,那个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欢迎,虽然嘴上确实又说着欢迎的话;以为要说一些攻击的话的时候,却又在说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事到如今也习惯了。”梶歪着脑袋靠在自己的手臂上,微笑着看着弥鳕。“令人捉摸不透就是弥鳕同学的有趣之处。”

‌‌‌  “我不想被你这种人说有趣啊。”

‌‌‌  当初想赶走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或者说就是出于弥鳕自己的价值观。对于无意中被引渡到这里的人,弥鳕并不觉得当事人自己都未能发觉的愿望能轻易地决定未来。梶想留在这里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本来应该是无所谓的。弥鳕注视着梶被太阳照亮后显得过分明亮的茶色虹膜,突然后悔起当初只是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玩笑。也许应该扮演真正的坏人,从一开始就杜绝梶来当泳池的客人的可能性。但不知为何,想象梶所不在的场景有些困难。

‌‌‌  “明明第一次迟到的时候把你叫醒还急急忙忙地去上课,现在却在这里大摇大摆地旷课。”

‌‌‌  “我在学习,所以没关系。”

‌‌‌  弥鳕无语地看着振振有词的梶,又低下头去看摊开的数学习题册,认命般地叹了口气。他都有点弄不清楚到底是两个人的立场转换了,还是自己真的潜移默化地越来越迁就梶。

‌‌‌  习题册上只有最基础的几道梶做对了,右边有一道解析几何的压轴题,解答区写了几行字又被全部划去,旁边有一个画错了截距的示意图,剩下的地方依然干干净净。

‌‌‌  梶看着低下的弥鳕的头,后颈的头发堆在衬衫领边,随着他头的动作扫来扫去。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无论是树叶声还是蝉鸣,好像都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梶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建筑,不认识的大厦的顶部从钢筋水泥的森林冒出来,因为风吹日晒而褪色蒙尘。

‌‌‌  风吹得习题册的纸飞起来,弥鳕想要按住被吹飞的书页,指尖在纸上点了点,水瞬间在在纸上漫开。他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去看梶。梶依然神游天外,弥鳕收回手在裤子的侧边擦了擦。梶的注意力从远方回到习题上,才注意到在水渍之中微微皱起的纸。

‌‌‌  “啊糟糕,作业被打湿了!”

‌‌‌  弥鳕发出干瘪的嗤笑。

‌‌‌  “在泳池边写作业,当然是……唉,笨蛋。”

‌‌‌  梶把手指按在圆形的水渍中,无用地擦拭着,纸面有少许破开,碎屑随着擦拭的动作被卷起来。

‌‌‌  “对、对。你说第二遍了。没办法,我就靠你啦。”


‌‌‌  “我就靠你了。”

‌‌‌  梶站在干涸的泳池中间,说着和那天无聊的玩闹话中一样的句子,却变得像搁浅了的鱼一样。

‌‌‌  “你不在这里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好像没地方可去了。”梶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贴面瓷砖被太阳灼晒所积蓄的热度大都已经随着晚风溜走,留下不痛不痒的余温。“我本来想帮你把水放好,不过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出水口和水管。也许我真的是笨蛋吧。”

‌‌‌  今天也是个晴天,落山的时候太阳依然拥有着沉重的存在感。深红色的圆盘把余晖染成深重的颜色,把梶衬衫上的污损吞没其中。

‌‌‌  “你特意挑的这个时间吗?”

‌‌‌  “特意?我想不算吧,只是碰巧。虽然这个时间好像确实还蛮特别的。”

‌‌‌  弥鳕抬头看见越来越昏沉的景色,旧楼之下泳池和梶的颜色越来越含混不清,仿佛有什么不可抗拒的事情将要发生。

‌‌‌  弥鳕突然在泳池边跪下,手撑在身侧,用梶认识他以来最响亮的声音说着。

‌‌‌  “告诉我,你听到什么?”

‌‌‌  梶歪着头侧耳倾听。

‌‌‌  “什么都没有。”

‌‌‌  泳池像是响应着梶的回答,叶子在纷乱的风中簌簌地抖着,但梶只是歪着头,用天真的疑惑表情看着弥鳕。

‌‌‌  弥鳕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有没有料到这一步。他对于这个水池边发生的一切,除去初见的恶作剧,本来也只是抱着随之任之的态度。虽然两个人一直都绝口不提,不过无论是谁都早就意识到了,这个空间和生命的不可调和之处。人的时间不会真的永远安稳停滞,不断前进的车轮最终会无可避免地会碾死所有夏天。弥鳕无意去干涉这个过程,却没发现泳池早就把梶困在其中。应该早有预兆,而他本该发现的,就像他第一次发现上课的铃声无法传到做着噩梦的梶的耳朵里。但不知不觉和梶一起度过的每一天过于安稳到让他慢慢疏忽了,事到如今只剩一种与最初温柔的愿望背道而驰的期待开始无法抑制地膨胀。

‌‌‌  “你可以过来吗,弥鳕同学?”梶的呼唤像是刺破水球的针,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在空中爆裂,泳池里开始涌出水流。

‌‌‌  “我本来……”弥鳕低下头,一边用几乎要泯灭在晚风中的音量低声说着,一边悄无声息地滑落进水中,一点水花也没溅起。“……是不想这么做的。”

‌‌‌  他就这样慢慢地走向梶。梶感到一阵凉意,低头看见水位线猛然上涨着,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就没过了腰。仍然无从知晓水从哪里流出,连水声都听不到一点。再抬头的时候,弥鳕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一如既往皱着的眉头下,那双没精打采的眼睛似乎比平常瞪得更大。

‌‌‌  “我不是一开始就被选中,才会来到这里的吗?”因为吸收了水分而逐渐变得沉重的衬衣让梶想起了第一次摔下水时候的事,这让他不由自主地笑了。

‌‌‌  “梶。”

‌‌‌  只是名字而已,弥鳕称呼得却郑重其事。梶第一次听到弥鳕这样的声音,他仔细看着弥鳕的表情,在四目相对的沉默中水流的速度又渐渐变得缓和。弥鳕紧紧盯着梶的双眼:“我说过,你是顺流飘过来的。你最初能到这里,是一种巧合。但是现在……是由你选择的。”

‌‌‌  他轻轻拨开梶的刘海,指尖掠过他的眼睑,“你说过,你觉得被遮住眼睛获得的幸福,是让人质疑的。超自然的力量,都是虚假的谎言。”

‌‌‌  “你是想说,我是被在这里的小精灵迷惑了吗?”梶笑了,“即便如此,你不是觉得想要掌握人生却失败的剧情让你开心吗?

‌‌‌  “光是这样对我来说足够了。”

‌‌‌  弥鳕垂下眼睛,努力平息着漩涡,只差一点,就连他也无法拉出被卷入其中的人了。

‌‌‌  “你才不是强者,不需要你的失败。

‌‌‌  “我本来想,你应该长大,应该变成一个无聊又平凡的人。”他拉起梶的长袖,握住梶露出的手臂,手掌覆盖了那里交错的淤青和红色的勒痕。水面和梶的胸口缓缓齐平,弥鳕另一只湿漉漉的手贴在梶的脸颊上,多余的液体沿着脸的轮廓滑落到脖颈。“真的不反悔吗?你还可以有很长的未来。”

‌‌‌  梶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晚风中轰鸣。

‌‌‌  “嗯,我觉得这个夏天就够了。”

‌‌‌  弥鳕手的位置稍微下移了,随后力道突然变得很重,狠狠地钳着梶的脖子,湿润的凉意和疼痛的压迫感攀附上梶的喉咙。他凑近梶的嘴唇,毫无温柔可言的吻把梶摔倒在水里,然后两个人一起被彻底淹没。水流逐渐绞紧梶的身体,像一场平和的暴风雨,来自弥鳕的亲吻像是直接把水灌进肺里,梶的胃和肺剧烈地发痒,但挤压着他的水像一个拥抱温柔地禁锢了他的一切行动。在逐渐失去的意识中,梶半眯着眼睛看着弥鳕,那对紧紧闭上的双眼无法映出自己。


‌‌‌  即便不是很想花费太多的精力在一个总是在翘课,也没什么其他可取之处的学生上,出于对工作的最低限度负责,梶的班主任还是重播了好几遍联系簿上被登记为梶监护人联系方式的号码。直到第四个电话才终于没有被直接挂断,但接通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通不堪的叫骂。在那些对于这位老师一生中都很难听到几次的粗鄙之语结束后,他才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  “您好,是梶隆臣的母亲吗?……我是他的班主任。”

‌‌‌  “什么啊,这东西的事吗。”

‌‌‌  微妙的措辞让班主任稍微停顿了一下,短暂的沉默后他重新开口:“梶同学已经三天没来上学了,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  “没去上学?……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漫不经心地敷衍着,任由这件事从脑海中掠过去。要说稍微有什么别的想法的话,大概就是这件事也许可以作为指使他做点什么的筹码。不过老实说,男朋友从梶身上榨取的钱已经相当足够了,她其实也懒得自己再费心在这个东西身上。

‌‌‌  “我拜访了您家,不过也没有人应门。”

‌‌‌  “那家伙不在家吗?”

‌‌‌  “老实说,这问题应该由我来问您……”

‌‌‌  “我男朋友平常带着他的,大概是两个人出去玩了吧。”

‌‌‌  “希望您尽快处理一下,毕竟还是……”

‌‌‌  懒得再听下去的梶的母亲挂掉了电话。

‌‌‌  “我本来以为你会让一切都结束。”

‌‌‌  弥鳕和梶并排坐在泳池边,两个人重叠的手躺在弥鳕的大腿上。曾经在夏天持续不断的烈日在秋天里被厚厚的云层埋藏了光芒,水的碎片也不再像以前刺目地闪闪发亮。泳池边的树叶剧烈地晃动着,时不时飘下来几片泛黄的叶子,听到风的声音,梶却感受不到凉意。弥鳕的手现在也已经不再让人觉得过于冰冷。

‌‌‌  “我在想,我们是变成同一种东西了吗?”梶体会着存在得如同幻觉一样的触感,还没有完全习惯新的存在方式。

‌‌‌  “不是同一种东西,而是同一样东西。”

‌‌‌  水纹一圈圈泛开,梶抬头去看水纹中心的漂浮物。

‌‌‌  “看着自己尸体的感觉蛮不舒服的。”

‌‌‌  “还是后悔了?”弥鳕也抬头去看,小小的唾沫泡从舌尖飞向天空。

‌‌‌  “没有,只是觉得不太雅观。我是说我们一定要在这里看着泡胀了的一滩肉吗?”

‌‌‌  弥鳕把梶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

‌‌‌  “没办法,因为我们哪里都不能去。”

‌‌‌  世界本身的终结谁也无法肯定地见证,事实的夏天随着从只经过此处一次、不可停止的列车在眼前成为一次消失的叹息。但在属于此刻的夏天中,跳门而出的乘客与牵着他手的幽灵一起被困在夏天离去之前,成为时间的切片标本,永远停留在某一个曾经之中,如同一个坚硬的泡影。

‌‌‌  “嗯,没关系。在属于我们的夏天结束之前,我都不会离开的。”

‌‌‌  梶闭上眼睛。只要感受不到寒潮,就永远身处夏天。